6月26日,由腾讯可持续社会价值事业部为村发展实验室、中国农业大学国家乡村振兴研究院、北京为村互联网科技研究中心发起,腾讯学堂、腾讯文化、腾讯北京总部党委协办的“为村讲坛”第三季第9期举行。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原副主任杜鹰作题为“关于乡村振兴的几个问题”的报告。
以下为内容摘编版:
• 乡村振兴本质的含义
党的十九大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明确了乡村振兴的总体要求和“五大振兴”的重点任务。2021年,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乡村振兴促进法》,提出“促进乡村振兴就是要振兴乡村特有的功能”,从城市与乡村功能差异化的角度,深化了我们对乡村振兴本质内涵的认识。振兴乡村并不是要把乡村建设得和城市一样,而是要振兴乡村自身特有的功能,这正是乡村振兴的本质含义。
• 乡村具有的三大功能面临着弱化甚至是衰败的风险
乡村具有三大功能:一是提供农产品有效供给,二是提供公共生态产品,三是保护和传承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然而,乡村具有的三大功能在中国快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背景下,都面临着弱化甚至衰败的风险。
第一,国家在粮食安全和农产品有效供给方面面临着一些突出矛盾。在消费端,人们的需求从“吃得饱”升级为“吃得好”;在供给端,农产品成本加速上升。这两方面因素叠加,导致在粮食产量不断增长的同时,农产品的供求缺口反而在扩大。我国自2004年起,已从农产品净出口国转变为农产品进口国,截至去年,农产品进口总量位居全球第一。据测算,我国以热量计算的食物自给率从2000年的96.7%下降至2022年的76%。若往后预测,中国食物自给率有可能进一步下降。作为人口大国,尤其是在国际环境复杂多变的背景下,这一趋势必须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确保粮食安全和食物安全,已成为“三农”工作领域的首要任务。
第二,从农业可持续发展角度看,形势也较为严峻。首先是耕地问题,根据第三次全国国土调查数据,我国现有耕地面积为19.18亿亩,相比十年前的第二次全国国土调查数据减少了1.13亿亩。国家要求到2030年,中国耕地存量必须确保18.25亿亩,这意味着必须实行更严格的耕地保护制度。其次,农业面源污染已上升为三大污染源之首;同时,农业从田头到饭桌全链条的温室气体排放,约占全国温室气体总排放量的20%。因此,农业在谋求进一步发展的同时,还面临着碳排放双减的压力。此外,中国农产品成本过快上升,也对农业可持续发展构成重大挑战。乡村的第二大功能是提供生态公共产品,而乡村的可持续发展同样面临严峻形势。
第三,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保护和传承方面,矛盾突出表现为城市的过密化与乡村的过疏化并存。当前,乡村劳动力、人才、资金、土地等大量要素持续流失,乡村老龄化、村庄空心化问题日益凸显。村庄人口结构的变化,不仅引发了“未来谁来种地”的隐忧,更是对传统农耕文明的保护与传承构成重大威胁。
乡村特有的三大功能,均面临弱化或衰落的风险。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推进乡村振兴的实质,就是要将乡村所特有、为全社会发展所必需且不可或缺,而目前又面临弱化或衰败风险的功能重新振兴起来,这正是乡村振兴的本质内涵。
• 粮食问题产生的原因
近20年来,中国的粮食产量从4.6亿吨增至7亿吨,人均粮食占有量从365公斤提升至500公斤。在此背景下,粮食反而显得愈发紧缺,背后主要有两方面原因:
第一,从需求侧看,我国食物消费正在升级,实现从“吃得饱”到“吃得好”的进一步跨越。城乡居民食物消费结构最显著的变化是:直接消费的粮食减少,肉禽蛋奶消费量剧增。生物学中的林德曼定律表明,在能量逐级转化过程中,有效转化的只占十分之一,大量能量会损耗。因此,中国确保粮食安全的需求量是动态的,随着消费结构变化,粮食安全的数量底线会持续抬升。
第二,从供给侧看,中国农业已进入高成本阶段。2022年至2025年,中国三种粮食的亩均生产成本从425元升至1253元,年均增幅6.6%。农产品生产成本过快上涨,导致我国绝大多数农产品失去了国际竞争力和比较优势。
• 乡村振兴的首要任务
日本经济学家大塚启二郎提出,人多地少国家的农业发展会依次面临粮食不安全、部门收入不平等、农产品国际竞争力下降导致食物自给率降低这三大问题,这一理论同样适用于中国。包产到户后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基本解决温饱问题,粮食不安全问题得到阶段性化解。部门收入不平等问题,是指工业与农业两大部类因劳动生产率悬殊,长期存在农业剩余支持工业发展的状况。2004年,中央明确提出“以城带乡、以工补农”发展方针,通过取消农业税、给予种粮补贴等措施,推动国民收入分配向“三农”倾斜,部门收入不平等问题显著改善。当前,农产品国际竞争力不足引发的食物自给率下降,已成为中国农业在现阶段及未来相当长时期内面临的最突出矛盾。因此,乡村振兴虽涵盖多项任务,但其核心是提升农业综合生产能力与农产品有效供给能力。正如总书记强调,确保国家粮食安全必须立足国内,千方百计增加粮食产量和农产品有效供给,这是推进乡村振兴的首要任务。
从实践看,乡村振兴存在两种模式:模式一,以农产品生产为基础,通过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延伸农业产业链,最终提供初级农产品或加工农产品,所提供的主要是“物质产品”;模式二,依托乡村资源发展农文旅产业,为城市人口提供服务,打造田园综合体,所提供的主要是“服务产品”。前者聚焦提升农产品有效供给,后者侧重增加农民收入。
中央始终强调“三农”工作的两大政策目标——增加农产品有效供给与增加农民收入。这两种乡村振兴路径并无优劣之分,但从现实关系看,需将保障农产品有效供给置于首位,同时开发农业和乡村的多功能性以拓宽农民增收渠道。两者并非对立矛盾,在实践中需注重统筹结合两大路径、策略与政策目标。
• 农业现代化的概念 从实践维度界定,农业现代化由四大核心要素构成,具备这些要素即视为实现农业现代化: 1.物质技术装备现代化:需以现代物质技术装备农业,借此持续提升农业综合产出能力。 2.经营规模合理化:需形成适度经营规模,通过规模经济降低平均成本。 3.社会化服务体系完善化:农业产前、产中、产后需构建分工发达的社会化服务体系。社会进步与产业升级本质上是分工深化的结果,分工越发达,产业现代化程度越高。 4.劳动生产率均衡化:农业劳动生产率与非农产业劳动生产率的差距呈现持续缩小趋势,两者的差值是衡量农业现代化水平的重要标志。• 中国农业现代化面临的现实约束 一是资源禀赋约束:人多地少水更少,人均农业资源匮乏。我国以全球9%的耕地、6%的淡水资源,生产了全球近1/4的农产品,养活近1/6的人口。这种国情决定了土地密集型产品并非我国优势,而劳动密集型或技术密集型农产品更具比较优势,进而影响农业技术结构与产出结构。 二是小农生产结构约束。中国农户属于典型的东亚小规模农户,具有四个特征: 1.小规模,全国2.2亿农户,平均土地经营规模仅半公顷。 2.半自给,相当一部分农户仍遵循“先满足自家需求、再出售剩余农产品”的生产模式,属于半自给半商业化经营。 3.兼业化,最新数据显示,中国农户农业收入占比已降至34.6%,近2/3的收入来自非农领域。 4.非法人化,中国农户以自然人为主体,缺乏国外家庭农场的法人资格,在市场经济中信用度不足。 资源禀赋紧张与小农分散经营的双重约束,直接影响到农业科技进步、现代生产要素的投入,导致劳动生产率提升缓慢,最终引发农产品成本过快上涨。农产品成本上升速度由资源禀赋与技术进步程度共同决定,而中国小农生产结构调整缓慢,导致农业技术进步速度滞后于要素投入增长,这是农产品成本攀升、国际竞争力减弱、农产品大量进口的根本原因。 • 中国农业现代化将来的路径、策略和要点 1.强化农业物质基础与装备条件。20多年来,随着中央财政投入持续增加,农业基础设施改善速度显著加快:已建成高标准农田11亿亩,有效灌溉面积从8.5亿亩增至10.5亿亩,农作物耕种收综合机械化率从34%提升至74%,农业科技进步贡献率从45%升至63%。农作物受灾面积下降70%,农业生产稳定性大幅增强。 2.推动农业结构优化与分区突破。立足区域比较优势,走差异化现代化路径,具体包含三层内涵:一是优化农业生产结构,涵盖农产品品类结构与空间布局结构;二是推进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延伸农业产业链;三是实施分区突破策略:东北地区借鉴新大陆农业模式,通过土地规模经营+机械化实现现代化;西南地区参考以色列、荷兰技术路线,以高科技+高附加值农产品提升竞争力。 3.积极培育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加大人力资本的投入。一是土地的流转和规模经营要坚持易大则大,易小则小。二是依托农户分化趋势,推动土地向种田能手集中、工商业向能工巧匠集聚,构建以农耕者为核心的土地流转制度;通过农业生产托管服务,实现小农户基础上的规模经营。三是加快培育新型农业经营主体,截至目前,全国新型农业经营主体总计是620多万家,需进一步强化其发展动能。 4.推进技术突破与效率提升。聚焦土地生产率、劳动生产率和全要素生产率提升,统筹应用增产技术与节本增效技术,种业革命兼具增产与节本双重效应,在粮食增产因素中,良种贡献率达40%左右。同时,推广应用人工智能、适用农机、绿色栽培、生物农药等技术,通过技术进步降低农业生产成本,提升劳动生产效率。
乡村产业振兴是乡村振兴的基础与关键,其本质在于推动生产要素和资源持续从低效率部门向高效率部门流动并优化组合。当前中国农业已进入新旧动能转换期,正处于从传统要素驱动型增长向创新驱动型增长转型的关键阶段,支撑传统增长模式的条件已发生根本性变化,主要体现在: 1.需求的变化。过去农业农村发展受制于要素投入不足,处于“吃不饱”的绝对短缺经济阶段;如今面临的核心问题是农产品结构性过剩,需求约束取代要素约束成为主要瓶颈。 2.投资的变化。随着农业成本持续攀升,投资规模虽在扩大,但边际效益呈现下降趋势。 3.环境的变化。长期粗放型增长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传统依靠要素投入的增长模式已难以为继,必须转向以科技创新、模式创新、制度创新为核心的驱动路径。 在乡村振兴实践中,需以创新驱动为核心抓手:通过发展农产品加工业、革新资源利用方式,带动农业标准化、规模化和市场化;借助新技术开发新业态,推动电商、智慧农业、乡村旅游等产业融合发展。乡村产业振兴的核心是对乡村价值的再发现与资源的再开发,需把握三个要点:一是坚持城乡融合发展,唯有引入城市现代要素,才能实现乡村价值与资源的深度开发;二是坚守农民主体地位,确保小农经济融入现代化进程,这一定位不可动摇;三是强化人力资本培育,重点培养经营型人才,为产业振兴提供人力支撑。
• “龙头企业+集体+农户”的四种利益联结模式
乡村振兴离不开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引导工商资本进入乡村是必要的。工商资本进入乡村后,其与村集体、农户的利益联结关系,直接关乎乡村项目的成败。实践中,“龙头企业+集体+农户”主要形成四种利益联结模式:
1.订单农业模式:龙头企业向农户下达生产订单,农户按企业标准完成生产后,将农产品定向销售给企业。
2.租地建基模式:龙头企业通过土地流转集中村内土地建设生产基地,农民既能获得土地流转收益,又可在基地务工获取劳务收入。
3.利润返还模式:以江浙丝绸产业为例,企业以保底价格收购蚕农蚕茧,待丝绸产品销售后,再从企业利润中提取部分资金,对农户进行二次分配。
4.股份合作模式:龙头企业以技术、资金入股,农民以土地经营权入股,双方形成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的命运共同体,是最为紧密的联结形式。
这四种模式均基于市场机制自主选择,政府不宜强制推行某一特定模式,且每种模式的有效运行均需匹配相应条件。
为村讲坛第三季第9期现场
• 影响利益联结紧密程度的三个条件
利益联结方式的紧密程度,尤其是紧密型利益联结,至少取决于以下三个条件:
第一,经营规模需达到一定体量。当经营规模足够大时,龙头企业与农民将形成相互依存关系,任何一方都难以脱离对方独立发展。
第二,农民需实现组织化合作。单个农民与龙头企业谈判时处于弱势地位,只有通过农民合作社等组织出面,才能与企业形成平等的谈判关系。
第三,农村社会关系需向契约化转型。传统基于血缘、地缘的农村社会关系,需逐步转变为符合市场经济要求的契约关系。构建适应市场经济的农村信用制度是一个长期过程,在推进乡村产业振兴、建立企业与农民利益联结机制时,必须重视培育这种新型社会关系。
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是乡村振兴的主体,决定了乡村振兴的成色和质量。过去,村集体产权界定模糊,决策往往由少数干部主导,导致村民对集体经济缺乏认同感与参与热情。因此,推进产权制度改革迫在眉睫。 农村集体经济的经营性资产主要包括两类:土地资产与非土地经营性资产。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聚焦于第二类资产,具体分为五步: 1.清产核资:全面清查集体资产; 2.划定股权:明确资产权属与分配比例; 3.确定成员权:界定集体经济组织成员资格; 4.股权落实:将量化后的股权分配至村民; 5.组建合作社:建立规范的运营管理主体。 通过产权明晰,既能形成对集体经济组织负责人的激励约束机制,也能提升村民参与资产保值增值的积极性。农村集体经济组织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企业,所以集体经济组织的股份合作的产权制度改革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企业的股份制改革,两者表现的形式差不多,但是有本质上的不同。集体经济组织具有双重特性:一是合作性,强调成员互助与共同发展;二是地域封闭性,成员资格仅限于本村村民,成员权不可流转,股权亦不能跨社区交易,仅作为本组织内部分红的依据。这一特性根源在于集体经济组织并非完全市场化主体。 当前农村改革实践中,虽可探索资产抵押等市场化路径,但因抵押标的仅限使用权(土地所有权归集体所有),且集体经济组织无法破产清算,导致要素流动性与市场化程度受限。为推动集体经济组织与市场经济接轨,可采取以下策略:集体经济组织在完成非土地经营性资产股改的基础上,以部分资产与外部经济主体组建独立法人单位。该法人单位具备资产流动与破产清算能力,从而突破集体经济组织自身的封闭性限制,成为衔接集体资产与市场的桥梁。其实施前提是集体经济组织先对非土地经营性资产进行股改,这是走向市场的一个前提条件。 内容参考:中国农业大学国家乡村振兴研究院公众号